沉迷于自我表达,不顾群众死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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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胧御] 铁柱山


我昨晚杀了你那只猫。御魂笑光辉说,同时放肆地吮了吮带血的指尖。

猫是三色猫,尾巴不知是不是被人截去,像一只短而圆的拳头,竟也能让人看出心情。叫声嘶哑,身形矫健,御魂笑光辉耐心地数过,最多时一夜被它在窗外喊醒三次,他披衣爬起,舔破窗纸朝外望去,只见得一只黝黑的猫耳,眼前一花的工夫,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
胧三郎的表情掩在灯前,看不清喜怒:“动物的血肉于你无益。”

“零嘴罢了,你叫它什么来着?春?”御魂竖起吮净的指头朝天一指,“春踩破屋顶,自己掉进来了,啧啧,主公,这是因果。”

春拼命挣扎,血液隔着皮毛在他的虎口下奋力涌动,锋利的爪子勾破了他华美空荡的衣服。胧三郎对于为他量体裁衣这件事似乎极有兴趣,用的也向来是最好的布料、第二好的裁缝——原本该是最好的裁缝,为大人物做事懂得眼观鼻鼻观心,只因偷偷地摸了一把那层单薄襦袢下露出的绒毛,御魂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老人——即便如此,做衣服的速度也还是赶不上他消瘦的速度。御魂漫不经心地想着那位老裁缝的脸,勉强收紧了五指。春的声音比往常还要嘶哑许多,仿佛一只被拉动太快的风箱。随后是一声骨头的轻响,这房间重新安静下来。

“主公大人大量,杀了我就和我杀了春一样轻易,不至于这样就同我过意不去吧?”

“是我大意了,”胧三郎叹了口气,语气里竟然有些随和,“以后我会注意,尽量使你这院子里的活物只有人。”

血是热的,皮毛是冷的,御魂咬了咬那只黑色的耳朵,没什么味道。猫白天晒过太阳,闻起来有草籽的腥气,也有小动物的血香,像是鸟类,羽毛都在春天的池塘里扑洗过。一片漆黑中他把手放在停跳的心脏位置仔细摸索,忽然俯下身,鼻尖探进猫柔软的胸膛绒毛里,无奈地承认,那里确实能闻到恐惧与风的味道。

“雨夜路滑,主公慢走,”御魂最后说,扔过去一张红堂堂的毛皮,耳朵上有个豁口,拳头似的短尾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,“您瞧,我为您着想着呢,虽然捕不到虎,猫皮也能铺在您的房中,擦一擦木屐上的春泥。”


激怒胧三郎对御魂笑光辉没有什么益处,但讨好也没有。胧三郎走后,御魂独自倒在黑暗里,现在房间里没有猫也没有妖了,无色无味的空气又朝他涌过来,使他想起蛛丝糊满口鼻、不知日月的时候。他只记得天光忽然大亮,有个人剖开他周身的蛛茧,按住他的天灵盖——明明是四片冰凉的指腹,却仿佛在那里插了一把匕首。于是他开始毫不遮掩地惨叫,并且咬住了那只手的掌心,同样的空气就在那时浸满他的鼻腔,令人无法忍受。他没法操控自己的四肢,只好把那方掌心死死咬出了血。这人血倒是热的,暖呼呼流过他的舌头与喉管,他听见满意的笑声:“做得好,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。”

从前也有人这样说过,连语气也一模一样。从前那个人说完,就递给他一把宽剑,翻转一次就能滚过他单薄的身体,那人说:“这把剑是我少年时受人所赠,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他是魔世的叛徒,亵渎修罗国度帝尊的威严,伤害了我的心。所以我用这把剑斩断了他的手脚,把他丢进沉沦海中,血染红了整片弑霞湾。戮世摩罗,你知道该怎么做吗?”

他知道该怎么做:他斩下了那个人的头颅,夺走了鬼玺,做了修罗国度的帝尊。谁让帝鬼这么喜欢戏剧性的桥段?父子相残也是,手刃叛徒也是。这简直算死得其所。除了能玩死而复生这种花活儿的网中人,魔实在是很没创意。

妖在创意上好像更有天赋一些。戮世摩罗再醒来时,就知道把他从绝海中打捞起来的人叫胧三郎,还给他起了个新名字。除了名字,他还赠予他一身华美繁重的衣袍,以及一丝妖力。但你现在还什么都做不了,胧三郎坐在他床前,彬彬有礼地劝道:人不该变成妖,这是上天的惩罚,御魂笑光辉,你相信天意吗?

他摇摇头。

但天意使我捡到了你,还使人适应妖力有着诸多困难。你饿不饿?

若我说饿,你会做碗面来给我吃吗?

胧三郎被他逗笑了,轻轻咳嗽一声,马上有人推门进入,端上一碗黏稠的汤水。胧三郎扶起御魂,温和地说,不要急,先喝一点。

御魂笑光辉本能觉得是药,但药汤闻起来不会这么甜,这么有诱惑性,他只是沾了沾唇,那味道就像伸了爪子一样扒住他的神经,使他无法抗拒。他饮了一口,又一口,一口气喝了半碗,才抬起头来问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有人在绝海边缘捡到你。他想进残忍联盟,但资历不够,还想同我耍花招,我拒绝了。于是他做引路人,把你献给我,想将功折罪,讨一个好,”胧三郎叹了口气,“这就是他的血,口味不够好,但毕竟有些功体。”

后来御魂笑光辉才知道,这碗血的原主人是西剑流的叛徒,不够聪明,投奔残忍联盟时挑明来处,声称自己先前明珠暗投,却又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功绩——攻打残忍联盟的功绩。饮了这样的蠢货的血,他当然也没什么好的反应。因此御魂那时一把推开那只碗,洒在胧三郎身上,他才看清那种暗色是血的红色。御魂问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要叫主公,”胧三郎放下碗,用血污的袖口擦了擦手,“人适应妖力很快,要全然融合,却得连续生食人血肉七日,以向神坦诚自己背弃人族的向往。我自然是为你好。”

御魂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,随即听见急促的敲击声,他花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那声音来自被衾之下。他掀开一角,看到几条毛绒绒的灰色狐尾,紧张地拍打床面。胧三郎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:“怎样,现在想喝了吗?他一个人,可是有很多血够你喝。”


一碗人血在御魂床头放置了三天。他不知道胧三郎用了什么术法或是药物,竟然三天也不招苍蝇。御魂幼年时随寺庙中的住持下山化缘,见过死掉的牛羊头颅挂在铁钩上,硕大的眼珠直勾勾瞪着天空;也曾见过集市上当街分劈猪肉的盛景: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,他只能看到屠夫钉在案边的一把短刀,被血浸透了;另有一只雪白的猪蹄,朝下滴着淡红色的血水,在案下积了浅浅一层,腻着腥气,数只蝇虫盘旋不去。住持就在这时揽过他的脸,苍老的手盖住他的眼睛,轻声唤道:“小空。”

那血是烫的,犹原冒着热气,住持掌下的小空却一阵冷过一阵。他看不到,却能听见人七嘴八舌地说要哪块肉,夸赞这肉新鲜,还有人说来晚了这肉抢不到,下水总能分些来吃,我家夫人是最爱炖猪血……小空也不想听,但话音一句句朝他耳朵里灌,吵得他心神俱痛,只好喃喃跟着住持念:人但知感应见于人道。而不知感应通于六道也。

俏如来常自言自语,因果循环有定数,他却不知这些人会遇上怎样的因果。杀人者业报更甚于屠夫,父亲史艳文在战场上杀的也是有妻有子的人,这使小空念佛时常常多一层惶恐。帝鬼教他:你知道是谁将你丢入魔世吗?是史艳文与俏如来。他答得掷地有声,脸上露出木然的怨恨与痛苦神色,有七分是真,余下三分是刻意露给多疑的帝尊看。帝鬼果然满意:“知道敌人是谁,上了战场便不会忧虑。”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史艳文怀中,浑身发抖,目不能视,只嗅到雨水火药与血的气味,颠在马上一路奔波,终于听见父亲虚弱的声音:请住持替艳文看顾此子。

彼时彼刻恰如当时当刻,史艳文明知敌在苗疆或在魔世,杀人时又是否忧虑呢?

那碗叛徒的血撤下去之后,胧三郎又来看他,身后跟了个男人,闻起来是人,血气却极重。小空盯着他古怪的衣袍上下打量,敏锐地察觉自己只听得到他的心跳,狐尾一动,他便必须变成衣衫华丽、徒有其表的御魂笑光辉了。他下意识摸上自己的心口,嘴上却说:“我不想吃他,他闻起来一股废物的味道。”

“礼貌一些,”胧三郎道,“这是你我的同僚。”

“是吗?”御魂笑光辉尖利地冷笑,“那为何他还是人?”

那人缩在胧三郎身后,声音颤抖,却仿佛被胧三郎那句话鼓舞了:“我要得主公的赏赐,绝不像你一样用下三滥的手段摇尾乞怜!我会堂堂正正赢得主公的青睐,而你就等着看吧!”

我对你的未来实在没有一点兴趣。御魂笑光辉露出轻蔑的神色,躺回去了,心脏在他掌下好好地跳动着。狗腿只有成为自己的狗腿时才能算个玩物,不然只会惹人生厌。胧三郎及时挥退那个人,坐在椅子上耐心地劝道:“柴田天资不如你,但会很忠心,你何必同他过不去?”

“免,知道了他的名字,日后吃他时心理负担只会更重。”

“你会吃了他?”

“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?”御魂骇笑出声,学着刚刚那人的口气,“主公?”

“若合你的口味,帮你筹谋也无不可。否则仅凭你现在的本事,也杀不掉他。他可是柴田家的阴阳师。”

阴阳师这个名头让御魂笑光辉有一些非常不好的回忆,一个苍蓝色头发、年纪同他相仿的剑客身影在他心中匆匆划过,吵得很。他心念一动,转头问道:“你们杀了多少西剑流的人?”

“数不清,”胧三郎诚恳道,“他们也杀了残忍联盟不少人。”

“哦,所以你们两方只是势均力敌。”

“若有你的助益,想必残忍联盟大有所进。”

“这话我听得厌了呀,主公,”御魂幽幽道,“柴田说我下作,我也不好意思吃你的白食。不如我先帮你些忙,到时再占你的便宜,也算有理有据,如何?”

胧三郎又显出被逗笑的表情:“你不食人血肉,自顾不暇,怎样帮?”

若要杀他时,定要撕下他这张脸皮。御魂忖度着,跟着轻声笑道:“要我的死活,只是主公一句话,还请您多多关照才是。至于怎样帮……那位三刀流的剑客,同那位用术法的紫衣美人儿,天造地设,实在般配。您说是不是?”


人对狐狸有很多误解,误解来源于恐惧,恐惧来源于无知,无知始于第一个误解。御魂笑光辉小时候住在寺庙里,听过很多狐狸的故事。在那些故事里,狐狸或在月下戴上似人非人的面具,祈求飞升成仙;或撕下人的皮肉穿在身上,企图混入红尘;或是人被贬作狐身,再化为人形,苦恼地站在得道高僧面前追问: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?总之这些精怪,期期艾艾,苦心孤诣,最后却只是为了变成另一种东西。仿佛世上没有情愿做狐狸的狐狸。很快,御魂笑光辉意识到连胧三郎也是如此揣测他这只新晋的狐。胧三郎隔日便差人送来饭食,自然都是人的血肉:手指、耳垂、小腿上的筋肉、肚腹中的脏器。起初是连皮带肉,不甚讲究的;忽然有一天转了性,送来的肉切成一片一片,整整齐齐码在一片叶子上,嗅起来有荷叶的清香,也丝毫不减血肉的甘甜。于是御魂笑光辉便知道,只是细致一些的肋排罢了。但他不由得好奇,便叫住那个来送饭的人,明知故问道,这是什么东西?

军师明鉴,对方低着头答,是西剑流贼人的肋骨。

你们主公嘴上说看重我,就给我吃这样的腌臜东西?没诚意。御魂浑身都没气力,那几条尾巴与其说是长出来,不如说是种在身上,掠夺他的精神,攫取他的魂魄,榨得他半死不活,狐尾却仍旧油光水滑。御魂坐在床边定一定神。他今日又披着一身新做的衣裳,铁色的羽织映着黑漆漆的瞳仁,面色苍白,格外地像个活鬼。宽大的袖子掩住他发抖的手腕,他招招手:你过来。

那人老老实实走近两步,被房间里浓烈的血腥气罩着,竟然也面不改色。御魂上下打量他:“人是你杀的?”

“是我杀的。”

“为什么杀?”

“炎魔幻十郎在时,西剑流为慑众,将逃兵抓回悬在瀑布下,一时不会毙命,但不过一个时辰,也断气了。再过半日,人便被水流冲刷得露出白骨,血都流净了。我兄长便是如此死在瀑布中。主母骤然失子,哭瞎了一双眼睛。”

御魂兴致勃勃:“不是你亲生母亲吧。你娘是什么人?”

“是城中歌伎,”那人停顿一下,“但兄长待我极好。”

他还是没有抬头,因此没能看到,御魂笑光辉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,凝成迟钝的恨意与本能的鄙薄。御魂沉默许久,伸出手指在荷叶底部积的血水里沾了沾,才问:你叫什么名字?

江宪龙一。

江宪龙一,你回去告诉胧三郎,我问了你的名字。只沾了那一点血,御魂的声音里也带了活气,他敏锐地一僵,轻轻巧巧甩掉了指尖的血珠。把你今天和我讲的,和我问你的话,一字不差地告诉他。你记住了吗?你为什么现在才开始抖呢?

江宪龙一走了,也带走了那盘生肉。御魂没有动。肉被端走了,血味却还绕着他的鼻子打转,他吸进去,血气就变成香甜的蜜糖。又过了一会儿,喉口真的腥甜起来,他怀疑那味道,大张开嘴,伸食指去揩上颚后头那块软肉,鬼使神差地想:这里一定好吃得不得了。


他杀了那只猫后,身体每况愈下。猫是阴气最重的家畜,御魂精神偶尔清明时,多少有些后悔,但胧三郎拿一点漂亮的衣服和人肉,就妄图换取更为残忍的东西,牺牲这样一只讨厌的猫也是情理之中。名叫江宪龙一的男人没再来过,反而胧三郎亲自送来饭食的时候更多。御魂笑光辉无法将自己从床上撕起来,胧三郎就亲自把那些肉挑到他唇边。他闻到酱油、山葵、芝麻,当然还有甜美的血。筷头尖锐,像能一举捅穿他的喉咙。肉终于看不出任何人肉的迹象,有时候被裹起来下油炸过,有时候藏在蒸蛋碗的底部,有时候甚至烤过,皮肤被烧得焦黑,最底层还是淡红带着血丝的肉的纹理,盖在捏成团的米饭上。胧三郎当着他的面,把琥珀色的梅子酱细细涂抹过去,遮住那些烧焦的部分,酸甜的汁水就一寸寸渗进去了。

御魂已经没什么力气盯住他的动作。他闭目养神,不知道是梅子还是血的味道刺激着他舔了舔嘴唇,听见胧三郎问,你知道我为何要留着你?

这问题不用他回答。胧三郎好脾气地笑了一声,有一根手指按上了御魂的嘴唇,抹上一层梅子酱,又毋庸置疑地分开它们。御魂的牙关里咬住一枚有血腥味的指节,他下意识吮了吮,只尝到尖锐的酸味,他只好睁开眼睛。狡猾的妖知道他已经不能咬断一根指头,脸上果然有惬意的笑容。

他吐出手指说:“我听说东瀛人会豢养小姓。”

“小姓应当比你强壮,也比你忠诚,”胧三郎低声说,“你动不了吧?我扶你起来。”

御魂靠在床头,看着胧三郎的手按在自己心口,妖一定能摸到他逐渐加快虚耗的心跳。他没有出声,忽然意识到这次胧三郎来时,外院中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类侍从的心跳。御魂浑身都哆嗦一下,猛然挣扎起来,这微弱的挣扎被胧三郎单手就轻松制住,那声音变得更加愉悦了:“其实从脖子下手也可以,但是我更喜欢心脏的位置。这是最难染上妖血的地方,但现在也能摸到了,你喜欢你的新尾巴吗?”

没有人喜欢长出一条只会讨好的尾巴。

“它们还能做更多的事,你还要和它们相处更长的时间,你应该学会适应。”

胧三郎轻描淡写地说,五指一扣,指尖穿透崭新的羽织,陷进御魂笑光辉的皮肉里。

传说阿鼻地狱东南方有一铁柱山,专为邪淫或破戒的出家人所设。人来到山脚下,会听到生前挚友在山顶的呼唤;向上攀爬时,铁树上的树叶会刺穿他们的皮肤,鹰鹫便来啄食他们的眼球;下山后,又有铁铸的人来拥抱这些罪人,吞咬他们的头颅,溢出灰白的脑浆。住持对小空说,这就是僧人破戒的业报,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?

我真的知道吗?御魂笑光辉听不见自己有没有发出惨叫,五根手指的指节一颗颗挤过他的身体,撕裂他的皮肤,混着妖血的人血喷涌而出,和他嘴角流出的血混在一处。一只手掌攥住他的心脏,他浑身颤抖,耳鸣中竟然隐隐有急促的木鱼声与钟声,还有无数个僧人念佛的呢喃。那只手捉着他的心脏玩够了,便抽出少许,细细地揭去他心脏上包覆的一团气罩。他模糊的视线里,无声无息的佛谶仿佛在他皮肤上灼出密密麻麻浓金色的刻痕,那我脑子里那些佛经呢?御魂笑光辉不无兴奋地想,也要烧坏我的脑子吗?

胧三郎的声音穿透嗡鸣的佛声,在他耳边响起:“捡到你的那日,我就可以这样做。但我说了……”

他抽出手,御魂身体一轻,歪倒在被血洇透的枕上。胸口的血洞开始发痒,妖血填补过来,尽职尽责地修复奴仆的身体。胧三郎在他的衣服上擦净了手,赞许地说:“我说过,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。”


主公说,没了魔之甲,又加上体内的妖血作祟,你活不过三日。

御魂笑光辉说:“你们主公是个很残忍的人。”

“残忍联盟建立时,并非以此为箴,”江宪龙一说,“主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。”

他此时此刻把你单独送来为我换床铺,还不够残忍吗?御魂笑光辉觑着江宪龙一的后心许久,直到江宪龙一抱起所有被血浸湿的床单和衣服,准备送出去烧掉,他才出声:“告诉胧三郎,我饿了。我要一张面具,而且我不想再看到你出现在这房间里。”

“军师大人,你也该叫主公,”男人的脸上现出困惑的神色,“我有哪里冒犯到军师吗?”

御魂的视线从他的脸上转移到他的心口,又转回他的脸上,费劲地微笑起来:“我嫌你吵。”

胧三郎之前送饭送得殷勤,御魂笑光辉也曾拿言语刺他,是否真有个杀人机器,容得他三天两头送新鲜血肉进来浪费。这回魔之甲到手,似是知道御魂非要拿血肉续命不可,一反常态,足足晾了人两天半。御魂那时已经无法动弹,江宪龙一没再来过,却也没有别的活人,竟连水都没送过。他在长久的饥饿与焦渴中,渐渐产生了幻觉。有时他觉得那些妖血在他身体里灼烧起来,有时又觉得冷得像冰,幻觉让他脱掉了所有的衣服,又用它们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,连同那些铅灰色的狐尾一起;有时因为这层包裹,他又觉得好像回到了网中人的魔茧里,沉在不见底的绝海中,千年万年,孤独地计算缝隙中透过的水流声。魔也好,人也罢,实在是都没有什么意思。

好像很多年以前,住持却不是这样同小空讲的。那时他们坐在高大的银杏树下讲《大方广佛华严经》,再过几个月,这里就会有白果落下来。有老僧人曾经警告小空,这东西绝不可生食,也不可多食,否则中毒生一场大病,高烧会烧坏他的脑子。但他夜里出门小解,回来时路过银杏树,便蹲在地上,捡起落下的白果吹一吹灰,含在嘴里。“中毒”是一个诱惑他的冰冷幻觉,带着土腥在舌头上跳舞。他不知道再过十几年,自己便会将这种幻觉理解成真正的剧毒,他会骤然学到,只有活下去才能体味一切,才能懂得什么叫做虚伪。但当时的小空还缺乏这种觉悟。他只是含着那颗白果,在寺院里来回游荡,后来又跑动起来。夜风吹过他的耳畔,和史艳文带他来佛寺那晚马背上嘶吼的风声全然不同,他像个从没生过病的小孩。

因此第三天午时胧三郎终于来找他,就是遇见这样一副情景:御魂笑光辉将自己裹起来一动不动,凑近去听,便听见层层叠叠的布料之下,有喃喃的声音。胧三郎没听过那些句子,只觉得御魂笑光辉像是不需要呼吸停顿似的,一股脑念下去:增长我慢,无有恭敬,于诸众生多行恼害,不求正法真实智慧,其心弊恶难可开悟,是为魔业……胧三郎耐心地听了一会儿,就放下手中的盘子和衣服,将御魂笑光辉从被子里剥出来,轻轻地抚上发顶。

他说,不用怕,我也渡你。

这话太大逆不道,御魂在无边的混乱中也清醒过来一点,散乱的眼神渐渐聚拢,回到胧三郎的膝上。他嗅到新鲜的血味,那里搁着一个比他从前所见都要精美沉重十倍的盘子,画着细细密密的网目纹,盘中盛着四只握寿司,米饭上分别搁着一片心脏、一只耳朵、一条舌头,另有一只看不分明,闻起来像是肝脏。血将米饭也浸红了。胧三郎还带来一套新衣裳,先给他披在肩头,颜色浓稠得像是紫阳花的花心,衬得他愈发惨白。

御魂说:“这东西看起来并不好吃。”

“是不好吃。”胧三郎说,但能吊你的命。

御魂就在这一刻明白过来,即使他声明自己活过来的那一刻,就要杀死胧三郎,他也会逼着自己吃下这四块肉。耳、舌、心、肝,他吃下去,就只剩一双闭不住的眼睛,挂在染血的铁钩上,直勾勾盯住惨淡的天空。胧三郎又道:“妖的寿命比人的长久许多。”

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取胧三郎的命。御魂伸出颤抖的手,抓走了那只裹着心脏的寿司,没在口中多停留一秒,直接吞了下去。

浑身的血液都奔跑起来了,每一寸皮肤都烧起来了。这房子也会跟着他一起烧起来吗?连同那个永远冷静的妖一起,烧尽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。御魂笑光辉看不清了,他唇边又被喂上一道新鲜的气味。虚空中有个人朝他张牙舞爪地扑过来,千千万万个人朝他扑过来,将他撕碎,碾成齑粉。但他竟毫不惧怕。疼啊。他朝向虚空中的那个人伸出手,那是住持、是帝鬼、是网中人、是俏如来、是雪山银燕、是史艳文,掩在他们后面的是一张胧三郎的脸。他知道自己被蒙蔽了,胧三郎却不晓得他的清醒,因此他要再沉溺一些。他的另一只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,缩起五指抓挠皮肉,要把那些妖气和人血从身体里都掏出去。这儿疼,这里疼,这里也疼,好疼,救救我,我不能呼吸了,师父,帝尊,妖神将,大哥,银燕,父亲。救救我吧。

虚空中的人扶起他,咬破手指,珍重地点在他眉心,欣喜又不怀好意地说:我来救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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